沈念
两年前离开日本之际,我未曾料到这次“暂别”竟会这般漫长。开启旅程之时,我的背包中装着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租借的公寓冰箱里存有未吃完的食物,学校研究室的桌上还杂乱地摆放着我打算近期观看的 DVD……
在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一直给无人居住的出租屋付着房租。我心中总有一种模糊的幻想,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就如同以往那些无数次的“暂别”一样。直到今年夏天,二十几个装满我行李的箱子被运到上海,我才真切地意识到,我离开了这个国家,在那儿再也没有家了。
我在日本生活了七年。日本如同我的第二故乡。我在东京住了三年,之后四年移居京都。东京是我最初到达并居住的日本城市,无疑给我留下深刻烙印。我就像一封历经许多城市的信,不管信封上盖了多少新邮戳,东京始终是我日本之旅最初的底色。
《记忆》电影海报
你是否去过东京?我有去东京的想法。著名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 2021 年最新作品《记忆》中的男青年,突然向还不太熟悉的女性友人抛出了这句毫无关联的提问。友人没有露出丝毫诧异的表情,而是很自然地接着话茬,讲述起自己曾经去过东京的经历。确实,想要去东京没什么奇怪的,外国人对东京充满向往是很正常的事情。外国人对东京怀有深深的念想。东京如同中国的“北上广”,几乎是所有日本年轻人所向往的。
日本女性导演山户结希以出道作《那女孩在海边舞蹈》(2012)表达了对东京的向往。这部作品青涩、粗糙却又充满灵动,是一部学生作品,描绘了四名高中生的夏日故事。女主角是一个不愿永远待在海边乡镇的女孩,她梦想成为偶像,并且豪迈地宣言“我要去东京”。山户结希出生在爱知县。在考上东京的上智大学之前,她一直都在自己的家乡生活。她内心有着“去东京”的这种执念,而这种执念或许与她自身的经历存在关联。她在最新的长片电影《热情花招》(2019)中刻画了一对土生土长的东京少年与少女。她让主角们在台场这位于东京湾的人造陆地上互相追逐,追逐时近乎歇斯底里,他们还高声吐露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
《热情花招》电影海报
《热情花招》是以同名少女漫画为蓝本进行改编的。女主角成田初由堀未央奈饰演。她同时受到了三名男性的追求与争夺,这三名男性分别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成田凌,由间宫祥太朗饰演;突然消失又归来的竹马小田切梓,由板垣瑞生饰演;以及同住一栋公寓楼的邻居橘亮辉,由清水寻也饰演。凌代表了无微不至的“年上”暖男,梓代表了时髦帅气的明星模特,亮辉代表了霸道独断的“富二代”学霸。这三种看似梦幻的设定并非无害的桃花源,而是编织了一场让女性难以逃脱的噩梦。我们可以看到,在电影中,阿初逐渐成为男性的猎物并失去自我。三名男性并非绝对的加害者,他们是被更高的权力裹挟着投入这场性别对立的二元叙事之中的,同时他们也是被更大的环境裹挟着投入其中的。
在漆黑夜幕的电影后景之下,无数巨大机器坐落在工地与高楼。这些机器闪烁着冰冷的光,仿佛在夜间休憩时依然保持着警惕,就像随时准备扑咬的猛兽。年轻人的狂奔与呐喊,似乎注定只有在城市“怪物”们稍作歇息的时候,才能够尽情宣泄。曾经被乡镇少女梦想着的东京,在这里变成了禁锢都市少年、少女们的牢笼。
有些人想去东京,他们不在东京。身处东京的人,也会感到迷惘挣扎。不过,很少有人能毫无留恋地离开东京。因为从经济方面、政治方面、文化方面以及其他各个方面来看,东京都是日本绝对的中心。对于从事电影行业的人来说,更是这样。
根据“日本映画制作者联盟”的统计,到 2020 年 12 月末为止。东京都的银幕数量达到 410 块。这个数量几乎是第二名神奈川县(221 块)的两倍。除东宝旗下的主流连锁影院外,东京还有诸多各具特色的独立电影院,比如新文艺坐、新宿 K’s 等。这些影院的选片工作者不依赖商业院线,凭借富有个性的视角和品味来挑选上映的影片。正因如此,大量各式各样的影展以及特集在东京广泛开展,给年轻的影迷们提供了滋养。
日本有两大最富知名度的电影节,“东京国际电影节”和“东京国际电影节”,它们都是以东京为据点的。山户结希在东京的上智大学加入了学校的电影研究会,之后在第 24 届“东京学生电影节”获奖,接着才正式进入电影这一行。
可以说,东京这座城市在电影方面有着紧密的联系。无论是在电影的内部,比如作为舞台或主题;还是在电影的外部,像作为日本电影产业的中心,都与电影有着难以割舍的关联。
现在的东京通常给人繁华、现代、前卫且高科技的印象。然而,电影中的东京形象并非始终保持不变。佐藤忠男出生于新潟县,他因为热爱电影和电影评论而独自来到东京闯荡。在《电影中的东京》这本书里,他细致地分析了东京那变幻无常的各种表情。
《美好的星期天》电影海报
山中贞雄导演的《河内山宗俊》(1936)以及《人情纸风船》(1937)里,当时还被称作“江户”的东京,是侠客义士施展意气的“江湖”;市川昆导演的《日本桥》(1956)中,明治时期的东京成为爱情故事的名胜之地;沟口健二的《白绢之瀑》里,东京是成功主义者的理想之乡;《东京五人男》(斋藤寅次郎,1946)和《美好的星期天》(黑泽明,1947)等作品中,在战火中变成废墟的战后东京成为人们重新出发的新地方;正式于 1961 年成立的 ATG(全称 Art ,艺术剧院协会)以东京新宿为据点在电影界掀起一场狂潮,《新宿小偷日记》(大岛渚,1969)与《新宿的疯狂》(若松孝二,1970)等 ATG 作品展现了东京前卫、实验、革新的一面……
日剧《东京女子图鉴》海报
在 ATG 的作品里,新宿替代了银座,成为了毫无争议的繁华区。同时,东京的中心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群会选择聚集在不同的地点。历经了几轮规模大小不一的流行趋势的洗礼之后,东京 23 区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与风格。日剧《东京女子图鉴》(棚田由纪,2016)以女主角绫在东京生活的二十年为主要线索,将各区域的氛围与特征一一进行了展示。这类艺术表现虽难免有夸张之处,不能完全相信,但确实提炼出了大部分人对东京各区的印象与看法。便利的公共交通使市民们的活动范围更加广阔且自由,大家能够自在地选择自己觉得舒适的地方聚集。可以说,现在的东京已经没有了绝对的“中心”。
东京在“去中心化”之后,在外国创作者们的凝视之中呈现出了多样化的面貌。
《迷失东京》电影海报
索菲亚·科波拉的《迷失东京》(2003 年),镜头对准了在东京感到格格不入且无所适从的西方人。过气的电影明星鲍勃·哈里斯(由比尔·默里饰演),和在婚姻中感到迷惘的少妇夏洛特(斯嘉丽·约翰逊饰演),在东京舔舐着相似的孤寂。他们在异国他乡,成为了彼此的温暖与慰藉。莱奥·卡拉克斯则激进得多,他在《梅德》(短片集《东京》)中。[2008]的第二部让德尼·拉旺变成了狂人梅德,他在东京市中心如同哥斯拉那样进行大肆破坏。梅德被捕之后,关于他的判决成为了大家争论的话题。被当作偶像的梅德以及他所出现的东京,渐渐变成了抽象的符号,成了难解的隐喻。然而,等待他们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坠落。
《如沐爱河》电影海报
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如沐爱河》(2012)将焦点转向了在东京的日本人。明子离开自己的老家,前往东京的大学求学。她与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友交往,并且因为钱的缘故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在这个时候,她的客人,一位温文尔雅的老教授,像她的亲爷爷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她为了躲避男友的暴力,跟随了老教授,躲到了老教授偏僻的家中。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阴影……
在这部电影里,外国人会迷失,日本人也会迷失在东京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中。夜晚时分,明子的外婆特意从老家赶来要见她,然而明子因为要去工作(去老教授家提供服务),所以只能路过外婆所在的车站,没办法下车去见自己最亲近的人。明子请求司机,让司机绕着车站开一圈,接着再绕着车站开一圈。明子眼前,东京市中心的繁华迅速流逝。寒风中孤零零站着的外婆也在迅速流逝。就连明子自己,也被裹挟在这不停奔流的洪流里,迅速流逝。
《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电影海报
如果东京有颜色,那会是什么颜色呢?石井裕也在 2017 年创作的《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给出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答案。石桥静河和池松壮亮饰演了一对破碎的年轻人,他们试图在短暂的温存中靠近完整。整部电影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舞台感,然而描绘的却是都市生活中近在眼前的迷茫。影片后半段不知节制且没有收敛,它很像我对东京的念想,我既渴望逃离东京,又忍不住对它有所眷恋。
“这里是东京,但是加油呀,加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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