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工作”,在当下似乎成了人们每日共同的牢骚。然而,从看似颓靡的抱怨这一现象背后,可以看出人们对工作价值以及工作意义的追问和困惑。
今年夏天,阿信家的《毫无意义的工作》出版了。之后,它在市场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引发了许多的讨论。
我们怎样去认识工作的意义以及工作的价值呢?怎样看待工作和自我之间的关系呢?怎样在工作里达成一种自我和谐呢?……
《毫无意义的工作》
[美] 大卫·格雷伯著
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在其这本书里,从社会学、经济学以及大历史的视角出发,针对劳动价值展开了 21 世纪的新探讨,把效率和不公平的根源性问题给揭示了出来。这是一本“献给每一个期望实实在在工作的人”的书。
最近,阿信邀请了复旦大学的人文学者梁永安。同时,阿信还邀请了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严飞。他们结合《毫无意义的工作》进行了一场对谈。这场对谈直面了工作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并且讨论了自我价值实现的可能途径。
01 《毫无意义的工作》为什么会引发热议?
梁永安认为,《毫无意义的工作》从工作角度对当下全球人民匆匆忙忙的生活进行了价值判断和状况分析。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中国人正处于转型过程中,从先前的农业社会转向流动状态,转向城市化,并且在生存和劳动方式上发生了巨大的转换,在这种情况下,这本书对我们而言具有一定的前置性意义。
社会在发展,劳动分工变得越来越复杂。如今,每个人都处于链条中的某一段。他们只听从指令,不会去思考意义。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人的价值、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相互分离,产生了精神层面的重重障碍以及彼此不通的消耗。因此,在新的社会里存在着大量无意义的工作,这导致我们如今有许多忙碌的人,尤其是处于内卷之中以及面临种种艰难的青年人。
图源:《人生切割术》
我认为这本书有沉淀的特质,它能帮助我们脱离自身的旋转。读这本书的那段时间,是一个短暂的停摆时刻,让我们去感受自己的心跳节奏,以及其中投入的东西。书中还对很多不同类型的毫无意义进行了区分,正因如此,我觉得这本书对我们而言是比较及时的。我们不一定认同它的所有结论,因其文化逻辑主要依据西方国家和发达国家的经验而得以表达。然而,这至少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的维度,让我们多了一次自我评判的机会,也多了一种可能性。
严飞称,《毫无意义的工作》这本书引发大家不断思考的一个重要点在于对意义和价值的追问。
对于书名,我的另一个理解是:当我们在探讨一份工作究竟是有意义的还是没有意义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
这句话的理解如下:当下有很多人已经失去了工作,或者正处于失去工作的状态。当我们对一份工作的意义进行讨论时,其实就相当于在起跑线上获得了起跑的机会,因为我们拥有一份可以赚钱和养家的工作,即便这份工作没有意义,但至少能带来一些养家糊口的钱,让我们能够在社会中生存下去。
我在看大卫·格雷伯的这本《毫无意义的工作》时,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代入其中。
我在整个工作状态中,有很多感受。我觉得这份工作特别没意义,真的不想再做了,想从原工作中跳脱出来,去尝试新的、不同的可能性。然而,跳脱出来进入另一份工作后,我发现人生就如同一个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当我跳脱出来跑到另一个领域时,又发现这份工作依然毫无意义,那该怎么办呢?
很多年轻人会选择另一种方式,他们依然在继续工作。然而,在这份自己没有兴趣、感觉不到意义的工作岗位上,他们会选择“躺平”。我不会再认真对待这份工作,而是用“弱者的武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们以消极的工作态度,不主动投入其中,以此来表达对这样一份毫无意义工作的消极、无声的反抗。如果大家都在进行这样反抗的工作,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把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向前提升呢?
02 什么样的工作 是一份有意义的工作?
梁永安:我的中心体会是,我觉得意义在我们社会关系里。
一个山区来的学生,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上海,他希望找到一份收入高的工作。因为远在山里面的父母和家庭为他上学付出了太多,所以在这个时候,他的工作,从表面上看是想多获得一些高收入,而实际上是他想回报自己的父母。我认为这就是一种有意义的行为。
还有一种情况是怎样的呢?更多地存在于社会场域之中。所有的工作都具有针对性,都属于整体分工的一部分。其原本的意义并非是为资本家增值,而是这个世界需要去解决短缺等各类问题。我所从事的事情,实际上就是为了处理这样一个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一种来自社会整体的成就感。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即便只是做一两件事情,倘若能够在一辈子里把它们做好,那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存在一个前提,那就是你的工作与你的意义之间要有能够被看到的连贯性。
我们如今有许多“职业人”。所谓的狗屁工作,其实只是职业人的一种感受:他们干活只是为了获取一份收入,这就是他们所从事的一个职业。然而,社会中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看重的是“事业心”,即他们将此视为发自内心的喜爱,同时也明白在这个时代里自己的工作有着需求和价值,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事业的人。有事业的人,无论工作大小,无论从事何种工作,其工作都有自身的意义,我认为这样的工作是比较好的。
严飞称,在他看来,人生始终处于不断追求意义与价值的过程中。然而,有意义的工作就一定等同于薪资高的工作吗?有意义的工作就一定等同于那种被标榜为社会成功且备受大家赞誉的工作吗?亦或是说,有意义的工作能够带来更多的成就与满足感呢?
这学期我带领同学们开展了一个小型的社会调查。我们去观察身边的陌生人,也就是那些外来的务工者。我们介入他们的生活,接着进行访谈。
有几位同学与学校里修剪树木、护林的林业工人进行了对谈。这些林业工人年纪较大,大概在 60 岁左右,薪资也相对较少。然而,在我们进行访谈时,发现每一位被访者都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在他们的脸上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一位受访者称,他内心十分安宁且十分踏实。他从事树木修剪工作,正是凭借这份工作,他供养孩子上了大学。
一位林业修剪工人是老者,他有两个女儿,女儿们都上了大学且很孝顺,从家乡来到他所在的北京,他每周能见到这两个女儿,虽有家庭琐事(的摩擦),但她们在身边,他从事着默默无闻的林业养护工作。
走在学校里,若非作业有要求,我们通常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然而,他们自身有着自我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与薪资收入的多少无关,与穿着光鲜地走在 CBD 的写字楼里无关,也与短期内获得社会的成功无关。
所以当我们在讨论有意义的时候,这种讨论可能与人生的富足紧密相关,也可能与人生的满足紧密相关。
03 松弛,是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严飞说,梁老师提及“内卷”是在当今高速经济发展转型的时期所呈现出的一个独特现象,对于这个现象,我们还赋予了另一个词,即“悬浮”。
悬浮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悬浮具有两大特征,一是高速,二是无根。整个社会正以高速迅猛的态势向前发展,每个人都如同身处列车之上,无法下车。列车行驶得越来越快,渐渐地在地上飘了起来,当离地之后,便脱离了地面,也就失去了根基。加速且无根,一心想拼命抓住些东西来获取安全感与确定感,然而实际上安全感和确定感不太容易得到,因为我们察觉到这列车上有极多的人。
在当今的加速时代,整个社会的评价指标变为单向的。大家都期望在极短时间内取得社会成功,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他人对自己身份、财富以及个体荣誉的认同。然而,由于人人都想在短时间内获得成功和认同,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被身后的力量推着向前走,这并非是他们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推着走的时候,似乎无法做出别的选择,只能跟着潮流走,只能努力去达成目标。
梁永安认为太忙有时并非好事。例如在日本的一个故事中,有个妖怪叫“忙”,被它罩住的人会永远忙得停不下来。我们的社会发展水平处于高速运转阶段,在世界高度竞争之中,白天我们有很多工作,实际上这些工作是为了实现交换价值,因为我们在市场里,需要通过工作来获得生存。
但是如今的年轻人,还需要些什么呢?那就是在工作时间之外,要有价值性的生活。价值性的生活包括自己热爱音乐,热爱文学阅读,热爱电影,或者热爱绘画,又或者热衷于交往等。
古代我曾说:“人若没有痴迷,便无法展现其本性;人若没有迷醉,便无法呈现其行为。”因此,对于所谓的“躺平”,我认为需要仔细审视,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一种怎样对自身生命的体悟,又是一种怎样对自身生活的合理性追求。或许有时候,有意地让自己的节奏停顿一下,接着去探寻生命之中是否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呼唤着自己。人具有无限性,然而人又有其自身的形成过程和特性。因此,停下片刻,让自己去体会一番,对自己的生活重新进行判断,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图源:《风平浪静的闲暇》
当然这与“摆烂”有很大差异。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能够有反讽性的自我调侃,然而这是一种饱含热度的自我调侃或自我嘲笑,是一种力量的展现,如此一来,在内心深处就不会让生活沦为虚无主义。
我认为人生如同一个时光隧道。只有高度凝聚,才能够进入很深的境界,也才能够体会到其中的艺术。当你真正做到专注且积累足够时,最终你会发觉,那些你原本觉得不自由的东西,实际上存在一些艺术,能够将其做到极致,也能够让其富有创意。有些工作做到最后是没有意义的,这是真实的情况。然而,有些工作并非如此,只是特别缺乏专注,走着走着就“摆烂”了,这是非常可惜的。
严飞称今天出现了“躺平”或“摆烂”的表达。他觉得可往另一方向思考,即怎样过一个松弛的人生。这种松弛不一定有意义,但可以是松弛的状态。此松弛并非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松散形态,所谓的松弛,是在相对自身能控制的边界内掌握自己的人生。
图源:《风平浪静的闲暇》
当自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时,他的生活状态可以相对较为松弛。他的工作虽然十分忙碌,然而他从事的是一件自身能够掌控的事情,正因如此,他觉得这件事很有意义。即使他一直在付出,一直在辛苦地工作,依然会感受到一种积极的、内在的成就感蕴含其中。中国台岛的作家舒国治在一本名为《理想的下午》的小书中明确表示,我们应当做自己。只有做了自己之后,我们才能够获得世界的赏识。
梁老师说,人生道路漫长,宛如一个长隧道。我们在其中稍作停顿或稍改方向,其实是对人生意义的再次追求与追问,这非常好。我们应给予更多选择,能自主选择,比如今天想休息、想读书,做些自己能控制的选择,简言之就是做自己。我们只有做自己,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这是比较好的选择状态。
04 如何调节自我达成自洽?
梁永安说,人的余地很大。关键在于你的生命之中,最终不能舍弃的究竟是什么呢?从古希腊开始,认识你自己这一命题是最为困难的。在生活里,什么样的事物是归根结底能够给予人一生内心满足的东西呢?
我认为所有人,其实最大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呢?其实许多痛苦都是由自己设定的标准所导致的。
所以我们说人本主义和人文主义在很大程度上都需要具体化,要去探究我们自己内心深处什么样的感觉是最幸福的。这是一个很年轻的问题,没有经历过很多差异性的体验和试错,就很难真正体会到。我的建议是多进行一些尝试。我认为现在的年轻人,他们的答案在于行动之中,而不是仅仅在想通的过程里。在多样的尝试中,不同的东西会给我不同的体会。我认为这是时代为我们开启的可能性,并且我觉得这是比较好的。
严飞说他特别喜欢梁老师所提到的“打开”,这种“打开”意味着打开无限的可能性,也意味着打开一种新的、之前未曾尝试过的可能性。
我们发现工作的时间周期颇为漫长,要求也很高。下班归来后,我们仿佛不知该做些什么,仍需在这份枯燥的工作中持续投入。难道我们真的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其实很多年轻人可以进行一些尝试,例如认真地读一本书,从开始读到结尾;或者认真地看一部电影,从开始看到结尾,而不是打开短视频网站,因为在短视频网站上一部电影可能 3 分钟就结束了。如果认认真真地看完一部电影,或许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暂时忘却自己在工作中产生的一些烦恼。
更多地面向一个多元且丰富多彩的世界,而非完全将自己遮蔽起来,不能像鸵鸟那样埋在沙堆里,还说工作已经非常无趣。
周末时,我认为应该走出去,多参与社会公共事务。通过这种公共的社会参与,能够在行动层面发现更多的延展性与可能性。我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05 这个世界不是为你设计的
梁永安说他的微信签名是热爱大地。他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他认为生命走进了世界,而非世界走进生命。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并非是为他而设计的。
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时,有时会感到无奈。有时会期望所有事情都能符合自己的愿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寻找,一步步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总的来看,生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要充分认识到生命的庄重以及生命的艰难。在我看来,无论是找工作,还是谈恋爱或是其他事情,都如同爬山一样。你一定是在一个较小的攀登过程中,进而达到下一个更大的攀登。倘若你不想进行攀登,而期望一步就登上天,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工作或农业时代的劳动,这是我们与整个世界建立对话以及建立共存的极为重要的方式。传统的渔民凭借一条船构建起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而我们今天的人则依靠自己的知识、专业以及劳动来与这个世界建立关系。
我无法决定这个世界该是何种模样,我们仅能对其做出些许改变。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时,我们毕生的努力,便是为这个世界增添一点微小的价值,凭借自身的努力创造出一些新事物,这些新事物能给社会或人类带来一丝微光,哪怕如同萤火虫尾部的光亮也罢。我认为拥有这样的专注以及内心的追求就已然十分美好。
严飞称,对于现今大学的学生而言,我联想到了复旦大学的一句老话,即“自由而无用”。“自由而无用”这一表述意味着,在大学期间能够进行多种不同的尝试以及拥有诸多可能性。
我们今天希望追求自由且无用的灵魂,然而许多自由且无用的事物是以“非必要”的形式呈现的。于是,我们如今单一的文化氛围,致使我们的人生变得没有意义。既然我们的人生都已毫无意义,又怎能再去从事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呢?
换句话说,或许我们得回归最初的本心,在自身能够操控的边界和范围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一些事。
《毫无意义的工作》
一起重新思考工作与自我的关系
《毫无意义的工作》的作者是大卫·格雷伯,该书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作者简介】
大卫·格雷伯是一位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他曾是“占领华尔街”的主要参与者,还先后担任过耶鲁大学的副教授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教授,其师承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他出版了《债:5000 年债务史》这本书,并且受到了《21 世纪资本论》的作者托马斯·皮凯蒂的高度赞誉。
【嘉宾简介】
梁永安:复旦大学人文学者、作家、旅行摄影师
严飞: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工作时间:8:00-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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