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中国

这是真实的。然而，倘若你未曾在内心深处当过老师，那么你或许不会相信。也就是说，你给予课堂的东西，课堂也会相应地给予你。

如果你在上课的时候全神贯注、全身心投入；实际上，下课铃响后，当你离开教室返回时，你没有办法真正让自己“下课”。你会将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一个“境”里，细细品味着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也细细品味着学生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在你的内心深处，诞生了一种深刻的庄严与虔敬。你觉得当时的师生状态恰到好处，一会儿又觉得有遗憾和叹惋。你意识到既然已经“步入”到此，倘若再一问、再一论、再一想、再一冲、再一荡……就会有不同的情景出现。你能感觉到所有学生的目光，也清楚学生能感受到你的目光。你们的目光自然且内在地相互交织，清晨破窗而入的阳光能在上面随意作画。你有时会同学生们一起走得很远很远，“现实”变得不再重要，你们都在为一件更伟大且更振奋的事情而牵挂担忧，感慨叹息；有时又因遭遇某种“遥远”，现实便又变得极为深切和重要，仿佛一切都必须要有所行动了。我们既是处于现实之中，又并非单纯地隶属于现实。这样的一种思绪生活，或许可以被视为一种灵魂生活。我后来才察觉到，这种生活在深刻地塑造着你，会促使一种“东西”冲破你的体腔而显现出来，并且弥散、扩张到极为悠久、极为辽阔且非常现实的地方。在某一节课上，师生都展现出了一个出乎预料、令人振奋且惊喜的自我。

下课之后，常有类似的活动。我认真估算过，这样的“活动”至少得一刻钟，你才能重新成为现实中具体的自己，你在现实中的种种境况才能重新变得重要且清晰起来。我觉得，我不只是在教学生，一个更内在、更开阔、更具精神意义的我，也是被我自己和学生一起教出来的。

有时会收到毕业之后学生的来信。我察觉到他们和我有着相似的“精神之旅”。其中学生袁林说：

连老师，大学的课听久了就会怀念高中时光。那时学到的不只是知识，还有一种情怀和一份遐想。每次上课仿佛在与一个“人”交流，仿佛是生命的交汇。其中有年少轻狂、自比天高的时候，也有怀才不遇、惆怅嗟叹的时候，还有面对劳苦大众时那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有时会想，同学们逐渐走得越来越远，彼此的交集也变得越来越小。当在华尔街上意外地见到一个仿佛曾经见过的面孔时，或许除了音乐，那条我们上课的船，还有那一根根铁轨，这些也都是让我们能够拥抱在一起的“暗号”。这样一想，一位老师的幸福与伟大，没有比这更甚的了。我真是命运的宠儿呀！

袁林是 2010 届的学生，是个男孩子，模样虎头虎脑。他很擅长理科，最终考入了中国科技大学。他当时的语文成绩是 142 分。

高考是一件很现实且很残酷的事。那么，上面这些讲述是否带有浪漫化倾向呢？为了让我们的说明既简单又明了，并且能直击要害，我们来看 2020 年全国卷的高考作文题。

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要求写作。

人们用眼睛去看他人和世界，然而却不能直接看到完整的自身。在人生的旅程当中，我们需要去寻觅各种“镜子”，并且不断地绘制“自画像”，以此来审视自我。我们要尝试去回答“我是怎样的人”这样的问题，也要尝试回答“我想过怎样的生活”这样的问题，还要尝试回答“我能做些什么”这样的问题，以及“如何生活得更有意义”这样的问题。

毕业前，学校邀请你给即将入学的高一新生写一封信。这封信的主题是“如何为自己画好像”，你要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感悟与思考。

需结合材料来选好角度、确定立意并自拟标题，不可套作和抄袭，也不能泄露个人信息，字数不少于 800 字。

从我的多年带高三的经历来看，有充分的事实能够说明，社会上流传的那种所谓的高端考生并非是不需要老师指导的学生，从某一方面来讲，恰恰是更需要高端指导的学生。命题中存在三个地方很有意味。其一，为什么在“自己”前面要加上“完整”这样的介定语呢？如果有“完整的”自己，那就必然存在“不完整”的自己，那什么是“完整”与“不完整”呢？一位考生遭遇这样的命题，其是否具备应有的储备与理解，所有的关注都能反映出你的经历，没有关注就意味着没有经历。一位考生能否对“完整”二字有应有的敏感呢？其次，“审视自我”的含义是什么？怎样进行审视？在哪些方面进行审视？我们在求学过程中，有没有过“审视自我”的行为呢？如果从未有过，那么在高考考场上，面对这样的提法，会不会感到疑惑、紧张、不知所措呢？其三，“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在“回答”之前加上“尝试”呢？为什么要加上这样的限定语呢？这样的限定有没有意义呢？一位考生尝试去回答以上三个问题，就可以看出他所受教育的状况。这三个问题的回答，包括意识自我、校正自我和建设自我，与一位学生十二年的语文课息息相关。三个问题能够检验出学生十二年的语文学习成果。在文章还没有正式开始写之前，我们心中所构想的规模，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文字的质地和力量。所谓的才华，就如同藏在心中的闪电一样，会在恰当的时候，瞬间冲破重重阻碍，雕刻夜空，划破苍穹，将世间照亮给人看。这一切需要进行酿造，需要经历发育，需要进行积蓄，需要实现成长，需要给予呵护……需要师生之间的际遇，需要安静且辽阔的课堂，需要一次次“深陷其中”的体验，需要师生经历松软、蓬勃、内在成长的过程。命题与写作，始终是一场无声且内在紧张的博弈——究竟是题在文之上，还是文在题之上，大音希声，每一次世间都将给出答案。

在这世间，师生都需要真正意义上的成长。屈就与放弃都是不可取的，眼前短暂的顺遂，只会建造围困“人”的壁垒。我们要心无旁骛地专注在课里。在每一节课中，我们遭遇了些什么……在课堂这个空间里，我们前行了多远……在与世间最为伟大的文字相互接触、相互交融、相互砥砺的过程里，我们的内心孕育出了怎样的视野，我们的胸中构建起了怎样的格局。

有的时候，受人嘲弄的理想主义恰恰是最锋锐的现实主义。

这是真的，你给了课堂什么，课堂也会相应地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