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美珍，浙江师范大学非洲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这些我研究的阿拉伯商人，其中在中国时间最长的达到了二十几年。他们的生意做得很不错，并且还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他们能够非常熟练地用义乌话与当地人进行交流。而来到中国时间最短的仅仅只有几天，他们对于做什么生意并不知晓，只是毫无目的地来到中国，心中期望着能够寻找到机会。

大家好，我叫温美珍，我是一名人类学者。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的内容是关于义乌阿拉伯商人的研究。

我做这个研究是基于一个偶然的契机。起初我打算开展关于广州非洲人的研究，然而那时我的硕士导师告知我，研究广州的人已然众多，建议我前往义乌看看，因为那里同样有许多非洲人。在 2015 年底，我便抵达义乌并开始进行调查。

我是温州人，有许多亲戚朋友在义乌从事生意。我来到义乌后，他们向我提及义乌的非洲人数量并非那般多，而阿拉伯人相对更多。我的一位叔叔在义乌做包装盒生意已有十余年，他表示若你不信，他可带你前往商贸区瞧瞧，你一看便知。

到了商贸区后，我发现此地充满了阿拉伯风情。商贸区的饭馆都有阿拉伯语招牌，咖啡馆里坐满了吸水烟的阿拉伯商人，面包车上的广告也有阿拉伯语翻译。

我凭借着研究者的敏感，将研究对象换成了阿拉伯商人。接着我对叔叔说，麻烦你帮我找一个阿拉伯人的公司去上班吧，我想要了解他们做生意的方式以及他们的生活状况。

我经过层层介绍，来到了当时的埃及商会会长萨米尔先生的公司。萨米尔在中国已经待了很多年，他在义乌的三挺路租了一个有着四室一厅的房子当作办公室。

萨米尔

在萨米尔的公司开始上班后，起初我完全没有机会去接触与生意相关的任何事情。萨米尔给我安排的仅有的一项工作，就是每天帮他泡一杯阿拉伯红茶。

泡这杯红茶并非易事，萨米尔的要求颇为严格。其一，时间需为早上 7:30；其二，开水烧开后要静置 3 分钟；其三，糖的量不能多也不能少，必须是 1 又 1/3 勺；其四，加糖之后要顺时针搅拌 10 下。完成这整套步骤后才可把茶端给他。

办公室存在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平日里没有任何人进行聊天。我刚到的时候，有着强烈的交流欲望，会询问很多问题，然而他们总是回答说不知道。过了数日后我才察觉到，这是因为萨米尔在每一个办公桌的上方都安装了一个摄像头，他能够随时查看员工是否在认真工作，一旦发现有人聊天，就会把那个人叫到办公室进行训斥。

我工作了十几天后，有一天萨米尔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说我红茶泡得好且听话，现在可以学做生意了。首先要懂得去市场找货，一个阿拉伯商人若想在义乌市场立足并把生意做起来，就必须学会在这庞大市场中找到自己所需的货。

义乌的小商品品类繁多，超过 210 万种。或许我们对 210 万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这是我叔叔的店，面积仅有 6 平方米。在这个小店铺里，有超过 300 种不同的包装盒样品。

这是义乌生产的冰箱贴，它有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我们在世界各地旅行时带回来的冰箱贴，很有可能就是产自义乌的。

黎瑾/摄

从针头线脑到五金卫浴，从大型机械到各种商品，在义乌的市场都能找到。它被称作“365 天的广交会”。广州的广交会一年仅举办两次，而义乌的市场就如同每天都在举办商品交易会。

很多阿拉伯商人通过广交会来到了义乌，萨米尔便是其中之一。他曾是一名退伍军人，此前在埃及的一家石油公司工作，负责为公司到中国采购物品。来到中国后他察觉到，在中国市场只需 1 块钱就能买到的东西，到了埃及却要花费 10 块钱，中间存在 9 块钱的差价，利润极为可观。于是他决定不再为他人打工，而是自己来到中国做生意。

有一部分人是从新疆开始追踪货物来到了义乌。很早之前，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商人就来到新疆采购货物，然而到了新疆后他们发现周边并没有工厂，真正的货源所在地其实是义乌，于是他们就前往了义乌。

萨米尔不是最早来义乌的，从新疆来的商人也不是最早来义乌的。最早来义乌的一批阿拉伯商人是四个也门留学生。我们与阿拉伯国家很早就有教育合作项目，双方会互派留学生。这四个留学生在中国博士毕业后没有回国，而是选择留下来做了商人。

在我访谈的 100 多个阿拉伯商人里，有 12 个是博士毕业或者正在读博士。他们很喜欢给自己取中国名字，并且这些名字中有很多都带有“龙”字。他们拥有这么高的学历，可为什么还愿意来到义乌当商人呢？依然是因为小商品给他们带来了高利润。

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里的留学生

这些留学生在中国所学的专业为农学、医学、信息工程等应用型专业。他们毕业后，较为理想的出路是前往迪拜、沙特、卡塔尔这些富裕地区，从事医生或工程师的工作。然而，经过比较之后，他们发现来到义乌做生意能够赚取更多的钱财。

在 2016 年进行调查时，义乌有六千多个阿拉伯商人，这里所说的是那些在义乌居住了 6 个月以上的。实际的数量要比这个数大得多。因为有很多人一直处于流动状态，那些短期逗留的人不在这个统计数据当中。

很多长期居住在义乌的阿拉伯商人会向当地房东租赁房屋，并与房东同住。他们并非聚居在某一处，而是较为分散地与当地人混杂居住。在生活中，他们与义乌本地人的接触颇为频繁。

平时他们会花费大量时间去跑市场，将其当作训练自己的一种方式。有一位做布料生意的阿拉伯商人我认识，他在市场上只要拿起一条裤子，就能知晓是什么布料，以及大概的成本是多少。在我进行调查期间，每次只要我穿上新衣服，他就会告诉我，你这件衣服的成本价或许就 30 块钱。

有一个做五金生意的人，他拿起一个不锈钢碗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随后就能知晓使用了多少材料，也能判断是否合格。

他们通过跑市场的方式，将自己训练成了极为专业的商人。而这与欧美采购商存在很大差异，欧美采购商倾向于把单子交给外贸公司，让外贸公司前往市场为他们进行采购。

义乌的市场适合这些阿拉伯商人去跑。义乌的商铺集中在国际商贸城，这是五栋连体的建筑，里面有七万多个店铺。若要逛完所有店铺，即便在每个店铺仅停留一分钟，也需花费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义乌国际商贸城

阿拉伯商人几乎每天都前往这个市场。他们从早上市场开门起开始跑，一直跑到市场关门才停下。并且在中午期间也不吃饭。我刚开始跟着他们一起跑的时候，每天晚上回家都会出现脚抽筋的情况。

阿拉伯商人喜爱这个市场，而这个市场也更喜爱阿拉伯商人。缘由在于当时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已达饱和状态，像无锡、镇江以及远在黑龙江的佳木斯等地，都已存在类似的小商品市场。众多中国内地的客户不愿再前往义乌，而是在本地进行购货，正因如此，当时义乌的卖家迫切需要拓展海外市场。

阿拉伯商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入义乌市场的。他们在义乌立足之后，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贸易模式，那就是赊账。

刚到义乌时，他们只能通过现金进行交易。萨米尔跟我讲，他初次来的时候，带着两个大手提箱。其中一个手提箱装满了阿拉伯大饼，因为那是 1996 年，义乌的清真餐厅数量还比较少，所以他自己带了食物。另一个手提箱装的是现金，在交易时只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因为他们刚到这里，双方彼此都不是很熟悉，也不太信任对方。

现金交易存在很大局限性。每次携带的现金数量有限，例如仅携带五万美金，就只能购买五万美金的货物。这就导致他需要频繁前来。由于五万美金的货物很快售罄，所以他每隔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就得再来一次。他就这样不断往返，在飞机票上花费了很多钱，也浪费了大量时间。

萨米尔对中国卖家说，他们的货在当地卖得很不错。他希望中国卖家能够赊账给他，这样他就能够一次进更多的货。在彼此逐渐熟悉之后，中国卖家开始给这些阿拉伯商人赊账，带五万美金就可以拿走价值几十万美金的货。

中国卖家愿意承担风险，一是为了拓展市场并留住阿拉伯商人，二是受到高利润的刺激。当我采访一位中国卖家时，他表示刚开始与阿拉伯人做生意时，利润能达到 300%，尽管旁边的另一家店说他在吹牛，但能看出确实能获得丰厚的收益。

刚开始时他们对待阿拉伯商人的报价较为随意。例如，一个胸针卖给中国人只需 5 毛钱，然而卖给阿拉伯商人时，价格可能是 1 块 5 或者 3 块钱。并且，阿拉伯商人会毫不犹豫地提出要五万个或十万个。

慢慢地，赊账在义乌市场上逐渐流行开来，最终发展到了不赊账就会被淘汰的地步。然而，这也引发了诸多问题，其中一个便是欠款。

从义乌把货运到也门、叙利亚这些阿拉伯国家，这是一个距离遥远且漫长的过程，期间会出现很多意外情况，像集装箱起火或者沉船等。我认识的一位埃及商人，他有一个装着将近 500 万货物的集装箱在运输途中被烧毁了。他跟我讲，他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因为他仅仅支付了几十万块钱。像这样的情况，卖家很难把欠款要回来。

中国卖家愿意接受风险，一方面是为了拓宽市场，留住这些阿拉伯商人，同时也是高利润刺激之下的结果。我采访一个中国卖家时，他说刚开始跟阿拉伯人做生意的时候，利润可以达到300%，虽然旁边的另一个店家说他是吹牛，但可以看出确实很赚钱。

刚开始时他们对阿拉伯商人的报价很随意，比如一个胸针卖给中国人就5毛钱，但是卖给阿拉伯商人可能就会是1块5或者3块钱。阿拉伯商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要五万个或十万个。

慢慢地，赊账在义乌市场上就流行成风了，最后发展到了谁不赊账就会被淘汰的程度。但这也带来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欠款。

把货从义乌运到也门、叙利亚这些阿拉伯国家是一个很遥远、漫长的过程，当中会发生很多意外，比如集装箱起火或者沉船。我认识的一个埃及商人就有一个装着差不多 500 万货物的集装箱在途中被烧了，他跟我说他一夜之间头发全都白了，因为他只付了几十万块钱。像这种情况，卖家就很难把欠款要回来。

一些民间性质的组织，像商会之类的开始参与其中，以帮助大家躲避风险。萨米尔表示，他们在义乌做生意是要顾及脸面的，他不希望之后别人提及埃及人或者阿拉伯人时都认为是骗子。

我在萨米尔的公司工作期间，有个内衣店老板，她被一个埃及商人欠了 100 多万货款，可联系不上这个人了。她来找萨米尔，让萨米尔帮她找这个人。最后，萨米尔凭借私人关系确实帮她把货款追了回来。

阿拉伯商人来到义乌，他们繁荣了市场，也带动了国内穆斯林人口的流动。因为他们需要雇佣很多能讲阿拉伯语的穆斯林来为他们工作，像在询问产品时帮他们做翻译，或者在讲价时帮他们做翻译。

“阿语翻译”在工作

我刚到义乌的时候，请了一位阿语翻译。这位翻译是在埃及留过学的回族穆斯林。我给他每月 3000 块钱。我请翻译并非是为了做生意，主要是想要学习阿语，同时也想看看他们是如何进行翻译工作的。

在中东国家留过学且阿语说得非常流利的人在义乌比较少。阿拉伯商人雇佣的翻译大多未专业学习过阿拉伯语，语言水平不高。《古兰经》是用阿语书写的，很多人是通过在家乡的清真寺念《古兰经》而学会了简单的阿语。有一些在山西长治的阿拉伯语学校学习了一两年，还有一些参加了短期的语言速成班，经过几个月的培训后，便进入了就业市场。

西南地区的回族，尤其云南昭通的回族，主要是女性。她们在义乌获得了工作机会，到阿拉伯人开的咖啡馆、清真餐厅当服务员。一些年纪较大的女性穆斯林会前往阿拉伯商人的家中，从事家政服务等工作。

在也门咖啡馆打工的回族女孩

阿拉伯商人的到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回族在就业市场上的地位。原本回族的穆斯林由于地处偏远且受教育程度不高，所以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处于边缘状态。然而，阿拉伯商人来到义乌后，回族穆斯林的语言能力和文化习惯使他们获得了优势，他们常常通过老乡介绍老乡的方式，成为了劳动力市场上很重要的一股力量。

义乌的宁夏回族同乡聚会

阿拉伯商人到来后，穆斯林开始在义乌汇集，这形成了一个奇特现象。例如，他们会穿着长袍，戴着头巾，不吃猪肉，不喝酒。我刚到义乌时，也会觉得很奇怪。尤其当我去了一个阿拉伯咖啡馆，看到一屋子人都穿着白袍，戴着白帽子，那时我心里十分震惊。

很多卖家告诉我，他们起初和我有相同感觉。本地的义乌人也这样说。然而，接触时间长后发现，其实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们只是有自己的生活习俗，穿着自己的服装，不喝酒也不吃肉，就如同我们信佛的人要吃素一样。

在工作和生活中相处一段时间后，有部分阿拉伯商人与中国女孩相识并结婚。我对 25 对跨国夫妻进行了长期跟踪，这些女孩大多来自河南、安徽、黑龙江等地的农村，她们的受教育程度也不是很高。

埃及商人穆德和他的中国妻子

有一个甘肃的女孩子，初中没毕业就来到了义乌打工。刚来的时候，她在夜市帮人卖拖鞋，那是很辛苦的，每天都得熬到天亮。当她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找了一个伊拉克的公司去上班，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她的丈夫。

她与伊拉克丈夫结婚之后，感觉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巨大改变。她之前只是一名打工妹，而现在大家都称呼她为老板娘。

这些女孩子在经济地位和生活方面获得了一定的改善。然而，与阿拉伯商人结婚会给她们带来诸多限制。其一，她们必须接受丈夫家庭的文化，并且要信仰伊斯兰教。其二，结婚后丈夫不允许她们单独外出，出门时必须戴上头巾且有人陪同。其三，她们不能吃猪肉，更不用说喝酒了。

这个甘肃女孩彼时接受了这一切，还将她的伊拉克丈夫带回了甘肃老家。由于她是村里首个与外国人结婚的女孩，所以村里人觉得很新奇，然而也有不少家人持反对态度。她回去时戴着头巾，她妈妈那时对她说：“你疯了吗？怎么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

她想让妈妈接受她的装束和婚姻，于是把妈妈带到了义乌。妈妈来到义乌后，看到很多女孩都有这样的打扮，明白并非只有她女儿如此，渐渐地也就接受了她的选择。

我知晓许多她们婚后的故事。身为女性，我时常会为她们的经历而感慨。我能够体会到这些女孩子做出此选择时的无奈，她们期望通过婚姻来改变自身的生活，然而这种改变是颇为有限的。在很多时候，她们依然被束缚在这种文化之中，尤其是当她们与丈夫发生冲突时，往往只能选择顺从。

我跟踪的这 25 对跨国夫妻，并非每一对感情都很好很幸福。其中有两对已经离婚。还有一个女孩，她的丈夫回到伊拉克后，好几年都没与她联系，她独自在义乌带孩子。另外还有一对，丈夫直接消失了，她独自一人在中国，还得打好几份工来偿还丈夫赊账欠下的货款。

很多时候我感到困惑，为何她们要做出那样的选择？有时甚至觉得她们很傻。但我会思考，或许这只是作为接受良好教育的女性，对她们产生的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她们的生活并非如曾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美好，可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糟糕。

我研究的这些阿拉伯商人，在中国的时间最长的已经有二十几年了，生意做得很好，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他们已经可以用很熟练的义乌话和当地人交流。来到中国时间最短的只有几天，他们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只是漫无目的地来到中国，希望寻找到机会。

很多阿拉伯商人的生活一直处于动荡且漂泊不定的状态，他们时常会聚在咖啡馆中倾诉烦恼。在 2016 年我做调查的时候，也门爆发了战争，有一个与我很熟的也门商人经常联系不上家人，只能满心焦急地等待。

疫情期间的情况更为糟糕。他们曾跟我开玩笑，称他们经历的如同“乒乓球双打”。因为当大量订单涌来时，中国的工厂却停工了，无法给他们发货；而等到中国的工厂复工复产之后，他们又因为家乡的疫情开始严重，而无法将货物运回。

我询问我的一位也门朋友，面对当下的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他对我说，没有可行的办法，仅有的办法就是忍耐以及等待，所有的一切终究会过去的。这是他所告知我的内容。

这就是我今天想分享的义乌阿拉伯商人的一些故事，谢谢大家。

他们的最佳出路是前往迪拜担任工程师，不过经过比较之后，发现来到义乌做生意能够赚取更多的钱财。

策划丨恒宇啊

剪辑丨若萱

设计丨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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