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96”这种工作制度突然从潜规则状态变为公开,成为公众讨论焦点,引发程序员群体大规模网络抗议,这是整个互联网产业发展进入新阶段带来的连锁反应,“996”是指早9点到岗,晚9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 。
文|王梓辉
被默认的加班文化
2019年3月20日,在一个以程序员为主的互联网技术论坛V2EX上,一位ID叫“”的用户,在一个推广域名的帖子里宣布,他注册了一个域名—— 。在该域名下面,他写道:工作996,生病ICU 。6天后,在全球最大的代码存放网站和开源社区上,一个同名项目被创建 。
996.ICU项目上线后,迅速引发中国程序员们的共鸣,仅3天时间,996.ICU项目的加星数(即点赞数)就突破了10万,它成为有史以来增长速度最快的项目之一 。
图 | 摄图网
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这种“精神层面”的反抗,几位活跃在社交平台的互联网行业资深从业者,对此次“反抗996工作制”行动表达了负面看法,一位在社交平台拥有超过200万粉丝的资深技术人员纪飞(化名),在接受本刊采访时,直接用“行为艺术”这个词来描述这次反对996的行动。他补充说,还是要用代码来表达观点,而不是依靠信息噪音去制造影响力 。他同时反问我,作为记者,我是否觉得自己有只用8小时就能完成的工作 ?
当然不会有人支持存在违法风险的加班行为 隋兵这类法律界人士明确表示 如果有确凿证据 “996”这种工作制度必定违反《劳动法》 去法院起诉基本上都能胜诉 。
纪飞表示自己反对996,也明白要遵守《劳动法》,但他同时强调程序员这个行业从未轻松过,十几年前没有轻松过,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他还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表了一篇争议极大的文章,在他看来,互联网从业者应珍惜这个时代,庆幸还有弯道超车的机会和可能 。我们如今所见到的行业巨头,几乎没有一个是轻轻松松就能成就的,那是经由一代人辛苦拼搏奋斗才得来的 。这个过程必定会有大量的牺牲 ,不然的话 ,我们凭什么有资格与欧美巨头抗衡呢 ?
《自白》剧照
齐大可(化名)拥有超过20年互联网经验,自称是中国最早接触互联网的一批从业者,他向本刊回忆了这些年互联网行业工作状态的变化,在21世纪初,一批互联网创业者把硅谷气质带回国内,不计考勤的风气很流行,当时的互联网从业者加班仍然很疯狂,且这个氛围并非靠制度约束。业内竞争持续加剧,个人加班行为逐渐团队化,不过尚未演变成制度性要求。大约在2013年,“996”工作制度首次作为公司行为出现。
一位在程序员群体中声望颇高的资深技术专家陈皓称“这个问题问我算问对人了”,他向本刊回忆,“996”的说法首次出现于2013年10月,那时阿里巴巴集团为对抗刚推出不久的微信,打算开发自己的即时通讯工具,随后提出一周工作六天的工作方案,又因阿里在杭州西溪的总部门牌号是“969”,所以阿里内部戏称这种工作模式为“996”。这种说法得到了另一位前阿里员工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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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陈皓担任阿里巴巴集团商家业务部一个团队的负责人,他直接管理的人数,大概在30人至40人这个范围之间。
陈皓转岗到阿里云团队后,经历了连续三个月的疯狂加班。三个月后,由于沟通没有结果,陈皓决定离职去自己创业。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也开始在网络上持续批评996工作制。
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市场给出了相应答案。齐大可提出疑问:“这几年发展起来的几家互联网公司,像字节跳动、美团、拼多多,去打听一下哪家加班少?”字节跳动推行“大小周”模式(也就是每隔一周工作6天)已有多年时间,拼多多实行6天工作制也并非秘密。能够登上955公司白名单的大多是外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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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来,程序员王渊命拥有12年互联网从业经历,曾在新浪微博工作5年,他已形成极为固定的长时间工作模式,这种工作模式早已不只局限于从事技术工作的程序员们。一位互联网上市公司的市场公关人员对本刊抱怨,她现在已无法区分工作和生活。
也有人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进而尝试做出改变。程序员徐靖(化名)来自成都,他在五年内换了三家公司,然而总是在工作一段时间后,就被动变成996的状态。他表示“好像都是996,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就是这么一个非常恶劣的环境。”
红利过后,潮水的方向
但与其他行业相比,互联网行业较高的收入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们在公开场合抱怨工作时长的合理性。2016年,华为公司员工平均薪酬已达52.43万元人民币,这使得他们工作日平均加班3.96小时,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此前多年间,互联网行业创造的财富水平在中国社会处于领先地位。依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7年,软件与信息技术行业平均薪资为13.3万元,连续两年超过金融业,成为全国最赚钱的行业。百度在2005年上市时,诞生了50位千万富翁以及240位百万富翁。阿里巴巴在2014年挂牌上市,就在这一夜之间,诞生了超过1万个千万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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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情况好像是从去年起出现了变化。2018年上市的几家互联网公司,其表现都没有达到外界所期望的。去年年中上市的小米,原本是被寄予了很大期望的。然而截至2019年3月底,小米的股价已经跌破了发行价。最低的时候下探到了9.4港元,跟发行价17港元相比,跌幅达到了45% 。同期上市的美团与小米情况相似,美团自2018年9月上市后,股价也一直在下跌,当前股价从上市首日的72.65港元跌至不到50港元,跌幅超30%。2019年后,多家互联网公司还接连曝出裁员消息 。
齐大可说道,市场并非只有一个方向,中国的互联网行业经历了20年的高速发展,我们都习以为常,觉得每年工资和待遇都该涨,可谁能说程序员的条件待遇就一定会越来越好呢?
这种悲观情绪有所体现,不管是否支持程序员们在网络上发起的反抗活动,几乎没人觉得这样的行动能够在短时间内改变现状。
《未生》剧照
王渊命对本刊说,他觉得情况不会好转 ,他虽然支持这种发声行为 ,但对结果没有太好预期 ,因为这事本质是供需矛盾问题 ,即便有些公司现在明确要求996 ,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去 ,对吧 ?
你能从一些公开的话语中察觉到这绝不是毫无根据的话。今年年初,杭州有赞互联网公司在年会上公开宣告把工作时间调整为早上9点半至晚上9点,周六也存在加班的可能性。这引发了极大的舆论争议。然而其CEO白鸦随后公开做出回应说,“这次肯定是件好事,原因是让更多人知晓了有赞的文化” 。他同时解释道,有赞在面试时会告知众人,在有赞会面临巨大压力,很多人工作时间长已成为习惯,有赞的人工作与生活难以分开 。搜狗公司CEO王小川在4月初回应其公司加班严重的新闻时明确写道,不认同搜狗价值观、不愿和搜狗一同迎接挑战的人,他们不会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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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经过变相处理的员工筛选制度 ,王渊命如此说道 。齐大可也向本刊分析 ,白鸦和王小川之所以敢说这些话 ,是因为前来应聘的人数量众多 ,他反问道 ,要是这个行业没有足够的人才基础 ,他们敢说这话吗 ?
以百度公司为例,2002年百度招聘时,打出的口号是“弹性工作制” 。当时网上流传一份“百度23条军规” ,其中一条是“由我自己来安排自己的工作时间,我们这里是弹性工作制” 。王渊命回忆,2005年左右他上大学时,看网上信息,觉得这种互联网公司的氛围自由且宽松,很吸引人 。
10年后,到了2012年,李彦宏话锋有了转变,发表了一封名为《改变,从你我开始》的公开信,提出了“狼性文化”,其中包括“鼓励狼性、淘汰小资”,并且开始设置固定的打卡制度。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讲弹性和讲狼性的是同一拨人,这是为什么呢 齐大可提出疑问 他认为 世纪之初程序员非常紧缺 优秀的程序员更是稀缺 随着互联网行业迅猛发展 涌入该行业的年轻人日益增多 如今已不再那么紧缺了
齐大可今年发现,如今连优秀程序员都不再紧缺了,他表示,“仅仅优秀是不够的,还得年轻,年纪大的优秀程序员找工作都很困难”。36岁的徐靖证实了这一说法,他刚因无法忍受上一家公司996的工作制度而换了工作,他告诉本刊,很多公司的程序开发职位明确要求只招35岁以下的 。
人们认为需求下降的背后是整个互联网行业发展步伐开始放缓 。齐大可把原因归结于互联网产业“产能过剩”后的调整 ,过去几年移动游戏 、共享经济 、P2P金融 、区块链等概念带来了大量虚火 ,这些概念的崩盘致使整个产业开始降温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数字中国研究院副院长曹和平给出了理论层面的解释 。他觉得,互联网产业在2018年已抵达上一个周期成长高峰的顶端,通常一个周期里,前5至6年是上升阶段,速度迅猛,后5至6年则呈下跌态势,速度由高到低,故而互联网产业必然还会持续增长,然而它不会加速增长,相较于自身过去几年会出现减速 。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程序员们自己心里清楚,完全不加班根本做不到。实际上,在社交媒体的诸多讨论里,许多其他行业的从业者也会表达同样的看法:在现实当中,不只是程序员在加班,设计师、快递员等等,有太多行业都存在大量加班的情况。
齐大可常年在国外工作,他总结了发达地区的情况。他发现在很多欧美发达国家,程序员并非收入最高的群体,“肯定比不上医生和律师”。中国程序员们一直是社会上收入水平较高的群体之一,享受了诸多红利。所以这两年发生的变化可能会使他们的落差较大 。等落差稳定下来后,或许互联网行业对年轻人的吸引力会不如现在,这可能会引发一些改变。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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