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人在工位和教室，心却已飞向湖泊草原，飞向沙漠雪山。在年纪最轻、钱财最缺的时候，碰到了最渴望到达的地方。那些不愿放弃出游的人，于是将目光转向包吃包住的义工旅行 。

“义工”一词最初所指的是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大多是为弱势群体提供志愿服务。然而在如今的穷游圈里，“义工”变成了一种通过出卖劳动力来换取低成本出游的流行方式。

著名旅行艺术家大冰讲过，当下的义工实际就是打工换宿，那些愿意付出时间与劳动力的青年，纷纷涌入民宿、酒吧、餐馆去打工，店家会为他们免费提供当地的食宿，还美名其曰为“义工” 。

没有合同，没有契约，人们本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去做“义工”，然而如今“义工”却成了旅行踩雷的重灾区。在这里，青春确实没有售价，因为做“义工”是0薪酬，不少人硬座直达后，住进狭小的房间，超时免费工作，得不到基本的尊重，更别提享受原本的旅行了。

不是所有的义工都后悔，但踩过雷的人，想分享她们的故事。

连续踩雷3次后，李璐彻底放弃做义工了。

第一次是在拉萨的某家民宿，她在那里只待了半个月。原本说好的工作时间是“只工作2 - 3个小时，一点都不累”，可实际变成了从9:30到22:00。客人数量不多，还随时散落各处。即便做一休一，也无法阻挡高反带来的痛苦，以及疲惫感的侵袭。

李璐在这里的体验和预期中的穷游体验不一样，她感受到工作枯燥，生活单调，她要负责前台登记，要办理退房，要搬运行李，偶尔还要给店长洗碗，还要修理风扇，简单的体力劳动没什么门槛，一味消耗着她每天的精力 。

李璐原本希望结识来自不同地方的朋友，然而，负责轮值的3名义工只有在晚上才有时间相聚聊天，直至离职，老板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这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孤独感，进一步加重了她心情的崩溃 。

她不想再被责任心束缚，于是选择及时止损，她说：“做义工的本意是为了开心，省钱没有开心重要。”

在拉萨做义工的李璐

第二次是在林芝，这次只待了一天半 ，李璐本来坐了33个小时火车 ，转乘两个小时飞机来到拉萨 ，又换乘三四个小时来到林芝 ，经历上次不愉快后 ，她特地搜索网友分享的安利帖 ，才满怀期待地拥抱新地点 。

可惜的是，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这是一家位于山里的民宿，它的风景很美，然而工作环境却很差。对游客而言，这里正举办桃花节，可对李璐来说，这里却是苍蝇肆虐的时节。

第一天，她连续工作了9个多小时，第二天，她在搬花盆、铲地中度过，搬运上百盆多肉植物，这让她觉得很累，连想喝口水都不行，还没休息，就又被赶去拔草、堆草垛，她在蚊蝇的包围中，把方圆千米的稻草刮成草墩，刚休息，就和老板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李璐认为这些工作超出了义工应承受的范围，实际工作量和当初的承诺不一致，然而对方却要求她重新打扫整个院子，还坚持说她做的只是辅助工作，最终两人不愉快地分开了。

紧接着，李璐被直接赶出了这家民宿，在半山腰打不到车，对方不想承担责任，还好有好心的村民帮忙，把她送到了附近的村庄，在车上她眼睛哭红了，满是异乡人的无助。

此刻，曾经约好的“上山野营采蘑菇”之事破灭了，它更成为了一种存在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讽刺 。

离开民宿时的李璐

在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来来去去的义工们好似误入此地的外来者 ，他们出卖劳动以换取食宿 ，这么做是为了能以低成本在此生活 ，从而暂停焦虑与痛苦 ，进而获得身体和心灵上的慰藉 。

但是免费的东西其实代价高昂，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不仅有被当作免费劳动力使用的情况，而且往往会让他们身心俱疲 。

李璐第三次踩雷发生在浙江的某家滑翔伞基地，她在那里坚持了一个月。到了之后，她才发现第一个月是不允许触碰滑翔伞的。若想学习考证课程，义工需做满3个月来置换。而正常情况下，交上万块钱学习只需4至5天 。

她更不理解的是，有些地方做满一整年才让义工免费考证 ，她质疑道：“一个人的价值怎么能靠2万块钱去衡量这一年？”

李璐进行了计算，打散工4个月就能把这些钱赚出来，没必要花费一年时间去置换，毕竟义工也是人，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每个人的钱也都很重要，不是吗？

在这座山里，偌大的房间里仅有李璐一名义工，天气阴雨不断，既没有客人，也没有同伴，买菜得跑到七八里外的镇上，零薪酬的付出未换来相应经验，唯一的收获是离开前拿到的1500元饭补。

李璐有过连续的痛苦体验，这使她彻底放弃做义工，她不再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做义工这件事上。

她今年27岁，她曾在海南万宁待过，她也曾在河南少林寺待过，她做过冲浪义工，她做过摄影义工，她做过民宿义工，她做过不同类型的义工，虽说幸福与痛苦并存，但年轻的时候她不吝惜试错成本，如今她蹚过深水区，只觉得那是没事找罪受。

李璐和朋友们在看日出

在她看来，义工是一种低成本的穷游方式，同时也是一项交易，它能够帮助你逃离现实，然而它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在正常模式下，义工能享受包吃包住的待遇，在陌生地方旅行时，民宿老板能获得有技能的廉价劳动力，双方处于互相索取和给予的状态。

但如今，常常是拿着0薪酬的义工们，干着正式工的工作，却还要承受“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这样的指责 。

看似洒脱快乐的背后，他们或许早已厌烦了这种虚假的自由。

精装的朋友圈，毛坯的义工生活。

在这个圈子里，像李璐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心中怀着对旅行的向往，借助社交平台上的招聘信息，与店家达成口头约定，随后便可动身出发，前往天南海北各个角落，奔向未知的目的地。这种行为说是单纯勇敢，其中多少也带有几分冒险的意味。

义工的体验如同开启盲盒一般，不存在绝对的好与坏，有的人可以实现心愿，有的人却只能带着失望回去 。

李璐曾在海南当过3个月义工，收获了许多幸福的时刻。然而同样是在这个地方，同龄人小月却只觉得“义工旅行是一场极大的骗局”。

今年3月，28岁的小月来到海南棋子湾，在一家民宿做义工。这个女孩来自成都，刚因渴望自由而选择裸辞。她是内陆的孩子，从没见过海，所以索性来海南看个够。

小月表示，自己未婚未育，没有房贷车贷，物欲不高，拥有至少一年不工作也能活下去的存款，还反问现在不走，要等到什么时候 ？

她游玩海南环线后对这里产生了喜爱之情，并且还想要深入体验本地具有特色的生活。然而一场义工之旅将原本的幻想彻底打破了。

小月拍摄的海边风景

那家民宿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利，小月从车站打车过去需花费50元，到达后她才发觉周边连一家像样的便利店都没有。几个义工的住宿环境欠佳，挨着厕所，以前还是男女混住的，所幸当时小月她们几个女生在一起，减少了诸多麻烦。

和李璐情况相同，小月的工作原本规定只需接待客人、打扫房间，可实际上要在8:00 - 20:00随时待命，还要搬运行李，并且要一遍遍地带客人看房，直到客人满意为止。她有着多年工作经验，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份琐碎繁杂的工作，工资极其低廉，打扫单间每次15元、套房每次20元，一周下来到手只有上百块 。

这样的工资，正经的保洁阿姨是找不到的，却能招到不少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是以义工为名的 。

在这里，人际关系糟糕得如同薪水情况。小月与其他女孩相处融洽，然而实习店长不允许义工饮用矿泉水、使用卫生纸，也不愿意协助接待客人，老板始终持漠视态度，未给予任何情绪方面的积极回应。

小月实在忍受不了饭菜难吃，忍受不了要求严苛，忍受不了生活不快乐，所以只待了一周，就想要提前离开。临走前，她还被要求免费做大扫除，在她看来，这是在榨干义工最后的剩余价值 。

这同样是义工群体所面临的普遍状况。不存在法律合同，依靠店家人品变成了质朴且关键的条件。产生矛盾之后，付出无偿劳动的义工，常常会成为相对弱势的那一方。

李璐是被逼走的，小月是被迫充当廉价劳动力的，她们都没办法给出平等的反击。

义工的本质是换宿旅行，这种旅行能降低生活成本，这就注定了它的受众是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没钱但想要出去看看，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大学生和刚毕业的社会新人。

这群人通常缺少社会经验，具备一定责任心，能吃苦，愿意为免费食宿付出代价，他们年轻力壮，可从事体力劳动，未曾有过正式工作，难以衡量劳动价值，并且能够熟练运用网络进行免费宣传。

旅行对当下年轻人具有极高的诱惑力，小月供图

对电诈而言，他们是天选韭菜。对店家来说，他们同样是天选韭菜。在混乱的义工圈里，韭菜会一茬一茬按时长出来。收割他们的店家，有的或许令人满意，有的或许也存在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

这样的后果便是，有多少满怀期待的新人，就会有多少避雷帖。那些经历过“义工诈骗”的受害者，从工作环境、疲累程度、日常待遇、人际矛盾等方面着手，想凭借自身经历告诫后来者：别来，来了只会吃亏上当。

另一边，招聘义工的店家们在喊冤叫屈，他们表示明明自己提供了相应的食宿，却不明白对方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他们招聘义工的出发点是节约人力运营成本，同时顺便为年轻人提供体验生活、看看世界的机会，本质上还是为了自己和店铺服务，更何况是明码标价。

两者间存在矛盾，这是显而易见的，义工们期望穷游达到最优化，店家们希望成本实现最优化。

双方利益本就不一致，真正发生冲突时，又缺少相关衡量标准。大多数义工不签署正式劳动合同，劳动关系处于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即便能申请劳动法相关保护，愿意付诸实践的人也极少极少。

义工持续存在，维权行动也没有停止。然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成为了双方都明白却不公开说出来的准则。双方都很难借助法律来维护自身权益，更多的情况是在互联网上展开舆论战，义工在社交平台发布帖子来提醒他人避开风险，店家则出现在评论区进行反驳，不甘示弱 。

争吵到最后，双方连生气都觉得疲惫，只能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只要明天还会有新的义工，就还会有新的争端。

生活不是只有诗和远方，还有当下的处境。

失败多次后，李璐痛定思痛，总结了做义工不踩雷的注意事项：

不嫌弃麻烦，问清楚条件，工作时长以4到6小时为宜，对衣食住行要逐一进行甄别；

衡量双方的条件，先进行避雷，看看你想要的，他是否具备，还要看其有无合格资质。

3、放平心态，注意安全，及时止损，敢于维权。

她认为找义工如同谈恋爱。在之前几段辗转多地的义工之旅中，她愈发谨慎，然而却未能得到满意的义工体验。

做人应该现实些 ，不要仅秉持学到东西就行的心态 ，认为人家不给钱是理所当然的 。人要生存 ，钱是必需的 。你的时间同样宝贵 ，做义工需相互尊重 ，大家都是平等的 ，她说 。

李璐分享避雷帖，初衷是为了女性互助，做义工存在很多问题，她自己吃过亏，不想别人再经历，很多背包客女孩独自去陌生地方做义工，容易遭遇性骚扰和危险事件，然而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危险程度 。

不过做义工成为流行趋势后，这些避雷帖反倒从侧面揭示了过度旅行的问题。人人都憧憬诗和远方，然而当这些情怀商业化过度时，旅行还能回归到身心治愈的本质吗？

李璐的旅途风景

答案各不相同，不过义工旅行明显已不再纯粹。网上吐槽帖泛滥，双方言语攻击也时常发生冲突，这里并非旅行者期待中的浪漫远方，而是现实生活中的苟且 。

免费的东西代价最高，0成本的义工旅行同样如此。发展至今，它表面呈现出穷游情怀，实际上却是未知的交易。

但在它还没有变味的时候，它曾经真切地意味着浪漫，它曾经真切地意味着幸福，它是背包客们的自留地。

34岁的背包客卫斯是其中受益的一员，她见证了青旅文化的兴起，也见证了义工文化的兴起，她以前有过不错的义工体验，但是现在总刷到一些小孩子发帖说被骗，她感觉确实不一样了。

2013年，卫斯首次接触到义工，当时，旅游尚未如此火爆 。

卫斯那时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大学生，她想学非洲鼓，可当地没有相应的教学课程。她意外发现有一家青旅会定时组织相关音乐活动，且正在招募义工，便觉得这是个机会。她觉得不仅能学非洲鼓，还能和更多人交朋友，而且青旅在老家西安，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以随时离开 。

成功入选之后，卫斯那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这家青年旅社排班十分合理，实行做二休一的制度，还区分早中晚班，并非每天都要工作。在空闲时间里，卫斯能够学习非洲鼓。平常工作内容不过是前台接待，或者帮保洁阿姨晾晒被单。对她而言，这里管吃管住，生活轻松惬意。

没有工资，卫斯住着几人间，睡的是架子床，可她并不觉得自己被亏待。工作时间最多6小时，她并非时刻都在忙碌。空闲下来时，音乐人老板会带着义工们喝酒唱歌。来自成都、广东、云南的义工们都成了卫斯的朋友，这让她感觉氛围很不错。

卫斯一路读到大学，她觉得自己只是一直在房间里学习，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没有进入过社会，她觉得做义工可以增长见识，认识不同的人。

卫斯做够一个月后，体验感相当不错，她喜欢上了这种打工换宿的旅行方式，后来她到成都做过义工，还到重庆做过义工，她也喜欢上了探索新城市，喜欢上了结交新朋友。

享受旅途的卫斯

她对这种生活有着清晰的认知，做义工是因为她想要去旅行，想要去了解这座城市，目的并非赚钱，也不是去打工，而是为了旅行，所以合适的时间安排才能确保她达成目的，无论是义工还是老板都应明白，这本质上就是一场旅行 。

卫斯清楚当下形势已然改变，以往众人彼此信任，即便没有协议也可维持，如今即便签了约，却也难以履行。本应是互惠互利的事，却走向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在她看来，商家和义工双方都应为此负责，店家不应只抱白嫖心态，要给出一定承诺和保障，义工们也应对自己负责，谨慎选择认真履约，要完成约定好的工作。

卫斯曾为店家招募过义工，她明白有些纠纷不全是店家的过错，有些年轻人确实难以承受琐碎的工作内容，随时离开会给店家造成损失与麻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晓得一段和谐的义工关系多么珍贵，而这需要双方共同努力 。

对很多80后而言，义工代表着一种青春，这种青春是想走就走的，是追求新鲜生活的 。对很多90后来说，义工同样代表着这样一种想走就走的青春，以及追求新鲜的生活。

所以即便不做义工，卫斯依旧保留着当初的习惯，她喜爱逛新城市的菜市场，会和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交流，还会跟着老板去本地的苍蝇小馆，以此感受每一座陌生之城的市井气息 。

后来她成为一名独立的背包客，裸辞之后，她独自前往新疆，住进了牧民家中，还前往云南少数民族聚居地，为赶上特定集市，在那里待了许多天 。

这是卫斯所选择的生活，然而并非大多数义工的日常状态。这一工作领域流动率颇高，工期较短，变化繁多，绝大多数人并非始终处于旅行之中，也并非一直行进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只是想在此处短暂地躲避现实 。

当旅行变成一种美妙的神话，它所反映出的是这个时代的“焦虑病”，人们向往自由，想要逃离日常，渴望回到自然中去。明明知道旅行无法解决任何现实问题，然而人人都希望能有一场休息 。

义工们经历的“骗局”，源于网络时代贩卖的田园牧歌，田园牧歌是一种终极的理想生活。

每一代年轻人都会四处碰壁，他们想要出走，来换取身心解脱。

被骗只是社会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

注：图片由受访者供图